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的上海大厦和外白渡桥 范筱明 摄
有一些关于城市的名著,里面的那些点睛之笔,也许可以最快地回答这个标题——上海何以成为“海派城市考古”胜地:“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摘自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当一个城市真正呈现出充满戏剧性变化的新形式时,能在何种程度上保持原有的精髓才是衡量它成功与否的标准。”(摘自迪耶萨迪奇《城市的语言》)
参与:在探寻中感受人与城市的深厚感情
“不关注历史的城市,是没有灵魂的。”运营着一个海派文化主题公众号的作家郑健这样说。
“上海的每一幢建筑、每一条马路,每一家小店,每一座影剧院、博物馆、美术馆,都承载着上海文化的印记,彰显着上海旅游的魅力。”作为“海派城市考古”的总领队,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局长方世忠对于城市的风貌保护、文化挖掘、文旅体验有着深刻的思考。他把“海派城市考古”总结为:海派城市考古,正是聚焦上海都市文旅特点,借鉴了传统考古范畴“价值发现”的功能和意义,以城市考古为起点,发现城市、体验城市、分享城市、推介城市,实现都市文旅资源的再定义、都市文旅价值的再发现、都市美好生活的再体验。
因此,当更多的本地市民和外来游客,他们游走于城市的各个角落,通过“海派城市考古”的方式对上海进行“再发现”时,无疑佐证了上海正是这样一座不断更新、充满魅力的城市。
2022年9月27日,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向市民游客公布了“海派城市考古新发现”第一批的十个主题,分别为:金山沙滩的“一眼千年”、北宋文人的“雅集”、海上的“万里长城”、苏州河畔的“中国之最”、最后的老城墙、转角的“爱情神话”、“何以上海”的城市踪迹、魔都的“小故宫”、不为人知的“北市”和鲁迅的观影片单。
这些“海派城市考古新发现”的主题显然大大地拓宽了人们对于都市旅游固有的认知边界,例如,“金山沙滩的‘一眼千年’”,揭秘了20世纪30年代,在当时已是知名旅游目的地的金山沙滩游客发现上海古文化遗址的故事;“北宋文人的‘雅集’”,探访曾让苏轼、米芾、梅尧臣等文学大家流连忘返的章堰古村如今在城市更新中重获生机的浪漫传奇;“海上的‘万里长城’”,寻踪了在奉贤海边华亭筑就的古海塘,其中蕴藏着古代上海人的智慧与辛劳;“‘何以上海’的城市踪迹”则引领市民游客顺着百余年间海派艺术大师们在上海留下的故居、踪迹、美术馆,由此串起海派艺术的脉络,感受上海的风雅与精神力量……通过“海派考古新发现”,市民和游客在一幢建筑,一条马路,一家小店,一座影剧院、博物馆、美术馆,寻找着上海文化的印记,体验着上海旅游的魅力,感受着人与城市的深厚情感。
在此前的7月,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向全市发布了“海派城市考古征集令”,收到了300余份详尽的“海派城市考古”攻略,千余个“海派城市考古”线索。这些来自社会各界的热烈反馈,既有文史专家的专业研究成果,也有普通市民的独特发现;既有作家、城市爱好者的浪漫寻踪,也有饱含着朴素情感的私人记忆。本以为小众的“城市考古”,非但没有遇冷,反而在“海派”的助力下,引发了一股“城市考古”热潮。事实上,相对于传统的文旅方式,“海派城市考古”——这种通常被认为源于英国、日本的“城市行走”(即“City Walk”)的都市旅行方式,特别强调“像当地人一样旅行”的理念,体验城市街道,了解文化历史,品尝美味小吃,在这一两年里逐渐走进市民游客的视野。
据不完全统计,在近两年里,尽管疫情对于城市旅行的不确定影响变得十分常见,但是,上海仍有十几家较有规模的“海派城市考古”民间组织,在自发地进行着对城市的深度挖掘,开展着各种海派城市考古的主题旅行。
徐明是典型的“80后”创业者,他和合伙人,另一位在15岁时就对城市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的“80后”陈寒松,都曾有海外留学的经历。但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回到了上海,并于2021年在圆明园路的一幢老建筑——兰心大楼里,开设了一间“城考历史实验室”。这幢大楼以及其所在的圆明园路,显然也可以被看作“海派城市考古”的成果。因为在更早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每年吸引着全世界数以千万计游客的外滩背后,有这样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
陈寒松在发给这次“海派城市考古新发现”的征集稿件中是这样说的:“路灯射出鹅蛋黄般的光晕,照耀得一整条空落落的马路覆盖了一层不近真实的暖意。马路对面是一长排风格各异的大楼建筑。我的那台在当时仅有310万有效像素的卡片数码相机里,留下了圆明园路那一晚的暗影,由此开始了我漫长并坚持至今的对于上海的探索与记录。”
即便是在2022年,截止到9月30日,徐明和陈寒松的团队,一共举办了“海派城市考古”相关的活动102场,参与的游客总计达到2000余人。
除了新兴的创业团队,一些从这些年来随着时代变化,始终在积极寻求转型的旅行公司,也在近期瞄准了“海派城市考古”。今年8月,春秋旅游成立了一支包含了35人的“海考”工作组,由对上海本地文化、旅游非常熟悉的资深导游和具备直播能力的技术团队组成,组长则由春秋集团董事、春秋旅游副总经理,熟谙上海本地旅游的周卫红担任。“我觉得我们的导游应该成为‘海派城市考古’的重要力量,因为只靠几个学者、专家是不够的,海派城市考古把真正热爱上海的旅游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周卫红说。
五角场“彩蛋”下曾是波光粼粼的古吴淞江、“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术在杨浦重获新生、“雪龙号”曾经在杨浦滨江现身、“中国音乐人的延安”在杨浦……“海派城市考古”也成为自2018年文化、旅游两个行政部门合并后文旅融合的重要IP。
就在2022上海旅游节中,上海市杨浦区向市民发出了“海派城市考古”拍摄作品征集大赛的邀约。活动自9月19日开展以来备受关注,主办方围绕浦江之畔“宝藏地”、城区轶事“时光机”、海派生活“趣体验”、自然野趣“潮玩地”四个分主题,发布了100个杨浦海派城市考古入口,作为参赛总攻略供大家参考。“我们就是要通过这100个海派城市考古入口,激发市民游客在国庆节里开展杨浦文化寻访、发现杨浦城区轶事的愿望,邀请他们带着好奇心、探索心来,去‘考古’杨浦那些‘小而美’的故事,从杨浦文旅推荐的100个入口出发,去寻找第101个新发现。”杨浦区文化和旅游局局长钱彬说。
需要:在变迁中呈现人与城市的记忆温度
“弄堂口的光,过街楼的影,石库门门头上的雕花,墙角落里的传言,从一个人的影像志也可以‘考古’,关于一座城在一个时代度过了怎样的流年光景。”这样浪漫的表述,可以被看作“海派城市考古”感性的呈现;而在这背后,实则牵扯到更多关于城市更新、人口迁徙、艺术文化,甚至弱势群体关怀的深邃一面。
方世忠在多种场合谈道:“旅游是大民生、大产业、大展示,事关民生福祉、事关经济发展、事关城市形象。”将此放在海派城市考古——这个如今在城市中最炙手可热的大IP中,可以看到很多生动的人物与故事。不仅如此,“海派城市考古”作为一个“冷门”的小入口,通向的却是城市的大天地。
先后在韬奋西文书局、同济书店工作,现在艺术之桥空间书店担任店员的上海小伙徐曾祯,是一名资深的“海派城市考古”队员。他出生在虹口区四川北路第四人民医院,其前身是日本人顿宫宽创建的福民医院,迄今已有80年历史;他童年居住过的永乐坊也颇有来历,这座典型的新式里弄住宅建于1931年,为三层砖木结构,是市级不可移动文物,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员任钧当年曾在这里居住过;而他就读的四川北路第一小学,就在多伦路文化街的斜对面,前身为私立郇光小学,是一所百年老校。
“可能会有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我渴望了解上海的过去。”徐曾祯说。在日常的休闲时光,他喜欢在城市里行走,也以志愿者的身份,担任一些关于“海派城市考古”主题公众号的责任编辑,并在行走之余进行撰稿:“去远方旅行,虽然有大江大河、壮美景色,但是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深度挖掘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的历史,让我感到非常有成就感。”
除了创业本身,真正吸引徐明和陈寒松的正是海派城市考古的情感属性。“海派城市考古是一种乡游,在探索的过程中,牵起了人与人之间有温度的关系。”徐明说,“对这座城市来说,城市考古的意义还在于在时代不断的变迁中,尽力去保持城市的记忆与人之间的温度,让更多人记住每一个时间里上海‘你的样子’。”
这样的文化自觉,在“八零后”这一代人身上,似乎达到了某种“爆发”状态。张渊源,创办“上海门牌研究所”微信公众号,圈子里人称“所长”,他立志要“谱写一部借门牌故事发散开来的城市发展史,演绎百年于方寸间。”在海派城市考古中,对于地名的关注是“考古队员”们较为感兴趣的分支。这无疑是因为城市——尤其是处于急速发展中的大型城市的特征所决定的。相较于乡村而言,大型城市在地理更迭、时空交错、功能变迁、人口迁徙等方面的疾速变化,让人的记忆更容易发生重叠,个体对于身份的文化认同有着更为迫切的需求。“所长”张渊源研究上海地名多年,通过收集的历史影像以及老地图上空间位置的对比,演绎历史上和当今上海主要地名的前世今生。
“被认为热衷于‘城市考古’,一部分正因为城市更新的速度,觉得有责任去发现和记录即将消失的地理实体。”张渊源说,“门牌号考古可被视为对地名研究的延伸,尤其对于消失了的地理实体而言,门牌号往往能保存一部分历史地名,成为比较另类的‘古迹’,希望能为城市规划提供一些参考,赓续文脉。”
由此可见,海派城市考古撬动了城市人,尤其是年轻人对于文化保存的责任心。人们乐于、也易于从城市细微的“小而美”中,提取到文化因子。而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上海都市旅游的特点:“处处是景、时时宜游、行行可看、人人共享”。
思考:在体验中创新人与城市的更新互动
知名财经媒体“钛媒体”曾在一篇名为《有腔调的年轻人,都在上海“城市考古”》的报道中这样写道:城市考古设计的路线多是散落在城市的隐秘的角落,这些被挖掘出来的看似普通的街道和弄堂,其实隐藏着有趣的历史故事。领队要做的就是有文化地“轧马路”,告诉参与的市民游客其背后并不为众人熟知的故事、历史、人文、传奇等等。
周卫红对此颇有感触。这位几十年来深耕于上海本地旅游的专业人士说,她在公司“海派城市考古”团队中,看到了久违的“非常非常优秀和专业,而且是非常积极主动参与城市考古的导游”。这几天,伴随一代上海人的“淮国旧”(国营上海市贸易信托公司旧货商店)以“淮国旧H22”新面貌亮相淮海中路766号。对此,春秋旅游“海派城市考古”团队的“导游”和“主播”师文,就和各类媒体人一样,早已做好了准备,用最快的速度拍摄了视频并进行解读。视频一经播出,便获得了数十万次的浏览。
尽管或许是疫情倒逼着这家曾经是中国最强大的旅行社不得不持续深度开发本地游产品,但是,相比之前几轮的转型,“海派城市考古”的确激发了整个团队对于这一旅行方式主动深入探究的愿望。旅游企业从单纯售卖旅游产品转型为主动融入城市文化挖掘,并提供复合型的“文旅体验”;旅游人也从售卖线路的销售人员拓展为传播城市文化的使者——这样的变化,或许正从一个小小的侧面阐释了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将“海派城市考古”定位成推动上海文旅融合高质量发展的一次“卓越实践”的深层内涵。对此,方世忠认为,海派城市考古有四个鲜明的新特点:海派城市考古是公众参与的“新平台”,让人们从简单的网红地打卡这一同质化城市探索,进入到一个人人可参与的深度文旅体验阶段;海派城市考古是城市资源的“新定义”,不仅是静态系统记录、考证、梳理城市物理空间下的文脉肌理和生态分布,更是动态系统盘点挖掘、重新定义宜游的城市文化旅游资源;海派城市考古是都市旅游的“新方式”,既能激发市民游客对于城市历史文化的想象和怀旧,更能激发市民游客对于上海当今发展变迁的关注和探究;海派城市考古是上海文化的“新品牌”,实施海派城市考古,就是要解码海派文化基因,建构海派资源脉络,弘扬上海精神品格,向世界讲好中国理念和上海故事,主客共享,近悦远来。
“海派城市考古”自2022年初开展以来,各种文旅新发现、新玩法、新路线不断涌现,逐渐成为市民游客,特别是使年轻人实现深度文化体验的新型都市旅游方式。
与此同时,对于海派城市考古的思考并没有就此停止,而“上海何以成为‘海派城市考古’胜地”这个问题,依然吸引着众人的关注。
周力在2020年被评为上海“建筑可阅读”大使。这位生于1970年代的金牌体育记者,他在自己“老周望野眼”的公众号里,以每日更新一篇较有规模和质量的“建筑可阅读”或“海派城市考古”的主题推文而令人叹为观止。他的业余生活通常是这样的:探究一所地标建筑的前世今生,对自己出生地进行详尽的历史考据,午餐走进某一家颇有来历的弄堂面馆,琢磨着点一块招牌素鸡或是一块焖肉,或是到历史风貌保护区喝一杯咖啡,与海派名人来一场隔着时空的交流……他深刻地体会到所生活的这座城市的“最佳打开方式”。“我理解的海派城市考古更靠近一种城市体验的方式,它的重点可能并不在‘考古’的成果,更在于‘考古’的过程。我自己也并非专业人士,但是我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快乐,所以我想,‘海派城市考古’的过程,就是享受城市生活、城市审美、城市文明的过程。”周力笑言,“所以人人皆可‘考古’,人人皆需‘考古’。”而对于“上海究竟有什么古可考”这个问题,郑健认为,正是上海极为特殊的城市特征,例如,“多义性”——“你很难用一种特质来概括上海。”郑健说,“再比如说,上海从历史上到现在其城市更新的逻辑,在国内独一无二的,也是整个世界多元、多义、多彩在上海城市时空中的丰富投射,这是国内任何城市都无法展现的。而这恰恰是引发人意欲探寻并产生精神回馈的基础。”
“我们希望,通过人人参与、人人共享的海派城市考古,助力打响‘上海文化’和‘上海旅游’品牌,让市民游客发现与众不同的风景,分享喜爱上海的理由,充分享受上海这座人民城市的暖意、惬意和诗意。”方世忠说。不难看出,上海因为没有“名川大山”、没有“国家风景名胜区”而被认为仅仅是个商业城市而非旅游城市的经历,随着国家实力的提升、城市文明的进程、人口美育水平的进步,逐渐成为历史。
在这方面,上海作为中国城市面向世界的范本,具备天然的基因和生态。海派城市考古的兴起,链接了人与城市的情感。通过城市考古的活动,人们得以深入认知城市历史的记忆,深刻体会城市住民的情感,深化阐释城市更新的多元途径,深度弥合城市代际的鸿沟,重塑城市文明发展的精神高地。